编者按:
这篇特约稿写于2021年,第12届迷笛奖颁奖礼将要落地之际,但随后却因防疫政策升级遗憾推迟,这一推迟便到了2023年4月,和13届迷笛奖颁奖礼合并举办。这篇迟到的文稿用另一种方式记录了时代的脉搏。一同被记录下来的还有中国摇滚从点滴星火逐渐燎原的发展过程,迷笛老朋友陈小北的文字依旧滚烫钻心,希望各位读者能在信息碎片化的当下,凝神聚会读完这篇长文,了解迷笛奖、音乐人一路坚持走来的初心。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宋】辛弃疾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我们通常把十二年称为“一轮”,迷笛奖十二年,整整走过一轮,它也如同辛弃疾的词中,一轮缓缓移动的秋月,洒下万里金波,像一面磨亮的飞镜,映射着万里山河每个角落发出的摇滚乐的声音。
十二个年头,中国摇滚从北京的星星点点,到全国的星火燎原,迷笛奖记录了这一切发生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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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经远远飘荡的生活
像一只塑料袋在飞翔
2020年9月4日,在成都迷笛中心,颁奖人宣布了年度最佳民谣音乐的获奖者。在获奖代表接过迷笛奖“板儿砖”之前,颁奖人从身后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抖开,把板儿砖装了进去,拎着塑料袋递给了对方。
第11届迷笛奖颁奖礼·五条人委托乐迷领奖
熟悉五条人的朋友都知道,这是他们的专属梗。用仁科的话来解释,塑料袋是“能代表全球、全人类的共同Logo”,“有一种普世价值的东西在里面”。
这个解释多少带着点儿仁科特有的“虚张声势”,但是毫无疑问,随风飞翔的、红色的塑料袋Logo,已经和“五条人”这个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他们的命运,也曾像塑料袋一样随风飘荡。
五条人的故事从阿茂高考失利开始。随着高考落榜,这个海丰县青年正式沦为“盲流”,离开家乡到广州讨生活。然而生活不易,很快阿茂就发现,太多时间用来听摇滚乐的他,除了卖打口碟,似乎没有别的谋生手段了。
很快,通过卖碟,阿茂认识了不少“同道中人”,他和三个朋友拉起了一支名为“四条人”的乐队。不久之后,他的海丰同乡,一同来广州打拼的仁科死切白咧加入了乐队,“五条人”正式成立。
通过乐队的名字我们也能看出来,卖打口碟的阿茂音乐素养可能不错,但文字能力大概不怎么样。仁科的加入让五条人补齐了“文学性”这块短板——他是卖盗版书的。
老鼠影音乐:五条人 - 故事会
五条人《故事会》获第11届迷笛奖
“年度最佳民谣音乐奖”&“年度最佳专辑设计奖”
之后五条人的许多作品主题都是围绕着他们这段摆摊求生的漂泊生活,仁科和阿茂用善于观察的眼睛和善于表达的旋律,记录着那些市井、通俗、漂泊、塑料袋般的日子。
在摇滚音乐人之中,五条人肯定算幸运的。乐队仅仅成立一年时间,机缘巧合下他们认识了从北京来广州参加活动的周云蓬和佟妍。在听过他们的表演之后,佟妍邀请五条人加入自己的厂牌“刀马旦”,并且为他们录制了第一张专辑《县城记》。
五条人《县城记》专辑封面
正是这张充满着生活的喜感和漂泊的乡愁的专辑,让五条人获得了文化圈儿的认可,而此时,像一只塑料袋在飞翔的五条人,只剩下仁科和阿茂“两条人”了。
如果没有周云蓬和佟妍从北京带来的机会,不知道这只塑料袋最终会飘向何方,但生活没有如果,即便是在那个年代,离摇滚乐梦想最近的地方,北京,也有无数人在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远远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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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岁的中国摇滚
用12年走出北京
来自海丰县的五条人,2020年在北京旁边的大厂县爆得大名,此时距离仁科1986年出生已经过去34年。巧合的是,1986年,也被普遍认为是中国摇滚乐诞生的年份。
虽然在此之前的两年,北京歌舞团的一帮年轻人已经攒出了“七合板乐队”,崔健已经领着一帮时髦青年在后海、故宫、八一湖聚众茬琴,但中国摇滚乐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刻,还是在七合板乐队被歌舞团没收乐器、勒令解散之后。
重新组织了“ADO乐队”,“流窜”表演的崔健,走后门儿争取到了“百大歌手联唱”的登台机会,演出当天,崔健披上从王迪那儿“切”的马褂儿,裤脚挽得一高一低,上台吼出了那首《一无所有》。
那一天,被认为是中国摇滚乐的生日。
那天之后,崔健就成了“象征”。王朔在《崔健印象》里如此评价那个年代崔健的象征意义:“我宁愿崔健和他的音乐代表我存在,代表我斗争,代表我信仰,我把重大的责任都交给他了。”
2023烟台黄渤海迷笛音乐节现场·崔健
1986年,崔健被北京的大中专院校广播站循环播放,影响了一代北京青年,此后他们纷纷操起乐器组织乐队,让北京成为中国摇滚乐的圣城。
那一年的某个早晨,人大附中有个高三学生在学校大喇叭里听见了老崔,“当场就震了”,后来他在学校里也搞了个乐队,拿了学校歌唱大赛一等奖。要说这个面貌清秀的小伙儿接茬儿做乐队也没准儿还真有戏,但没过几年,很快他就对另外一件事儿产生了兴趣,乐队也就半途而废了。
这个“不务正业”的小伙子后来喜欢上办学校了,他是迷笛音乐学校的校长,他叫张帆。
2023烟台黄渤海迷笛音乐节现场·张帆校长
摇滚乐就这样在北京生根发芽、啼哭和成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北京就是中国摇滚乐的圣城耶路撒冷,无论来自哪座城市、城镇、乡村的青年,只要你怀揣摇滚乐梦想,你就必须来北京走上一遭。
张楚从陕西机械学院(现西安理工大学)辍学,到北大投奔同学,并在茬琴表演的时候把高晓松等人听得“无比敬佩、泪流满面”,并且“轮流接管了张楚的食宿问题”;许巍一次北漂折戟沉沙,退回西安之后在地下通道里意外听到歌手卖唱自己的歌,一咬牙再度进京,最终成名;谢天笑整日在双安商场楼下徘徊,付不起学费的他蹭了一学期刘义军的吉他课;高虎借了一笔钱买了吉他和效果器,用剩下的最后一点钱报名成为迷笛音乐学校两年制教学的第一个学生。
那些年,这些远离故土、远远飘荡的塑料袋,随着日子的流转,折返在圆明园、树村、霍营、香山、五道口、鼓楼、无名高地、开心乐园、嚎叫俱乐部、豪运、疆进酒、13CLUB、D22……却始终离不开北京。
虽然这期间全国各地也诞生了不少优秀乐队,但在北京摇滚乐耀眼的光芒之下,漂泊,仍然是音乐人的宿命。
标志性的转折发生在2009年。
也就是五条人《县城记》发表的那一年。策划并录制这张专辑的佟妍也在这年秋天离开了北京,移居厦门。
同一年,张帆接过南方城市递来的橄榄枝,已经在北京运行了十年的迷笛音乐节,第一次走出北京。
2009镇江迷笛音乐节
在前一年的2008年,因为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迷笛音乐节没有如期在海淀公园落地,从海淀文委的大门出来之后,张帆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心情“不是难过,而是如释重负”。放下了“连续九届在北京举办”这个包袱之后,从2009年开始,迷笛音乐节正式迈向更广阔的天地。
同样是在2009年,如释重负的张帆攒了一个局,在一顿客家菜的餐桌上,他和王迪等几位老朋友聊出了一个中国摇滚界的颁奖典礼——中国摇滚迷笛奖。
迷笛奖奖杯——板砖
次年,周云蓬离开北京,移居绍兴,在大理越冬,到各地巡演,像候鸟一样生活。
几乎同时,万能青年旅店发表了同名专辑《万能青年旅店》,震惊四野。这支几乎从未在北京生活过的石家庄乐队,成为中国摇滚乐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乐队。
在之后的十几年里,越来越多的音乐人离开北京,回到家乡,并带动各地摇滚乐生态的启蒙、发展。迷笛音乐节和迷笛颁奖礼也去了上海、深圳、苏州、成都、贵阳、利川、溧阳、济南、滨州等等数不清的城市,飘扬在迷笛现场的旗帜,从“北京顽主”“北暴兄弟”“西直门小分队”,渐渐变成了“摇滚湘军”“中原制躁”“山东躁汉”“亚克西”……
摇滚乐这把“中国火”在神州大地上此起彼伏地燃烧,并且相互照耀。
2023烟台黄渤海迷笛音乐节
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命中注定,迷笛奖不偏不倚地成了一个起点。时间不急不徐地流淌,流淌到当年被崔健切走了褂子的王迪,已经被尊称为“老王迪”,并且在主持颁奖礼的时候认真地戴上了老花镜。
第11届迷笛奖颁奖礼现场·王迪(左一)
不知道当他在2017年的迷笛颁奖礼上三次目睹崔健摘下奖项,会不会满眼都是1986年百大歌手联唱后台,他和崔健二十几岁时炸着头发、兴奋得“跟杀头似的”年轻的样子。
第8届迷笛奖颁奖礼现场
在那一届的迷笛颁奖礼上,同样摘下了三个奖项的还有生命之饼乐队。这支在中国最受尊重的朋克乐队,他们的主唱吴维领奖前一天被出租车撞倒,手臂严重骨折,第二天他仍然拖着手臂上台领奖。
成军二十年,生命之饼从武汉来到北京,让北京摇滚圈见识了武汉的朋克精神,又把朋克精神带回武汉,让武汉成为中国当之无愧的“朋克之都”。
第8届迷笛奖颁奖礼现场·吴维
站在2017年新年第一天的迷笛颁奖礼回头望去,第一届迷笛奖获奖的痛仰、谢天笑、逃跑计划和崔健,都是当时活跃在北京的音乐人,而2017年的获奖名单上,生命之饼、惘闻、马条、玩具船长……一批音乐人已经回到他们的故乡,与一座座新生的摇滚城市交换能量。
崔健和吴维,以这样一种形式,在迷笛颁奖礼上完成了一种北京和摇滚新都的交接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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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为家
2017年,与崔健、生命之饼共同担起那一届迷笛奖主角的,还有获得中国摇滚贡献奖的成都小酒馆。
小酒馆在获得这个奖项之后不久,赵雷在湖南卫视《歌手》节目上唱了一首《成都》,小酒馆一夜之间成为“网红”。
而在成为网红之前,小酒馆已经为成都的地下音乐人们服务了整整二十年。
1997年1月18日,小酒馆正式开业,很快便开始举办演出,用十块钱一张的门票收入,帮助成都当地的乐队艰难生存和成长。
第8届迷笛奖颁奖礼现场
2000年,小酒馆创始人唐蕾亲自带着声音玩具(当时叫“朝圣者的背叛”)、U235等九支乐队到北京演出,让北京的摇滚青年第一次听到了来自成都的声音。
此后唐蕾便定期组织成都的乐队北上巡演,与北京音乐行业保持密切交流,一定程度上让成都的摇滚乐氛围领跑全国。直到2009年成都小酒馆“十城巡演”带着马赛克和海龟先生第一次亮相北京愚公移山,成都摇滚乐已经成为中国音乐版图中至关重要的一股势力。
没有人能够比我们更接近对方音乐:声音玩具 - 劳动之余
顺着小酒馆发行的《地下成都》系列和《小酒馆纪念合辑》,就几乎能够完整拼出成都二十多年独立音乐发展的场景,这座城市青年文化的荒芜到繁荣,都缩写在小酒馆过往的每一个晚上。
第8届迷笛奖颁奖礼现场·唐蕾
唐蕾后来成了独立音乐行业所有人的“唐姐”,小酒馆,也一定程度上成就了成都这座城市的一个侧写。
在中国数不清的城市中,还有许许多多像小酒馆这样的故事。
在第12届迷笛中国摇滚贡献奖的提名名单中就有武汉VOX、欧拉艺术空间、DDC阿那亚这样的名字,它们在不同的城市中,扮演着“家园”的角色,让今天的音乐人不必再像几十年前那样,为了一个遥远的梦想,像塑料袋一样飘荡。
今天,热爱音乐的朋友在越来越多的地方都可以找到“家”的感觉。
第12&13届迷笛奖颁奖礼现场
去年十一前,迷笛的几个老朋友去了一趟太湖迷笛营,看着曾经热闹的园区道路上落着发黄干枯的树叶,“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路牌下空无一人,他们拍下照片表达了心中的酸楚。
半年之后,山东滨州,久违的迷笛音乐节重新开启,在经历了两天的狂欢之后,最终散场的那个晚上,志愿者和工作人员在园区门口夹道相送,和每个即将离开的人大声致谢、击掌告别。
那天很多人在散场之后哭了好久,回想起太湖迷笛营的空旷,好像我们并没有失去一个家园,而是多了另外的更多朋友和家园。
不久之后,太湖迷笛回归,每一次新的音乐节结束之后大屏幕上亮起的“摇滚XX”就像一个火把,点亮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建起了一个又一个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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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两年前当迷笛奖走到第十个年头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十年迷笛颁奖礼,半部摇滚名人堂》(点击蓝字查看文章),在迷笛奖的获奖名单中,我看见了中国摇滚三十年的发展脉络。
当迷笛奖走到第十二个年头,回望2009年我第一脚踏进798园区706厂房的那一刻,到今年即将在滨州举办的颁奖礼和产业论坛,我依稀看到了独立音乐在过去的十余年中在中国浩瀚的版图上迁徙的过程,迷笛奖有意或无意识地记录了它。
这是一个应该被记载的过程,2009年闷热的706厂房内满眼高举的双手,乐迷冲散台前的护栏,工作人员向着燥热的人群泼洒矿泉水,疯狂Pogo和甩头的人中不时有人爬到护栏上,甚至突然窜上舞台——这样充满热情的场面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在越来越多的城市渐次上演。
一座又一座城市被青年文化倔强地点亮。
第12&13届迷笛奖颁奖礼现场
在2011年迷笛颁奖礼前,罗永浩通过视频表达了他对摇滚乐的期待:“摇滚乐是一种非常好的音乐形式,年轻人在狂欢的时候,会表现出旺盛精力和荷尔蒙的发泄,但是它是一种特别不造成危害的方式,所以,摇滚乐应该是越多越好。”
从2009年的“中国摇滚迷笛奖”,到2021年的“迷笛奖”,“越多越好”的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摇滚”,北京的摇滚乐、上海的电子音乐、武汉的朋克、成都、重庆的说唱音乐、新疆、甘肃、宁夏、云南的民谣、内蒙的世界音乐,青年文化在越来越多的地方构筑自己的家园。
1986年以崔健为代表的音乐人们在北京用摇滚乐照亮了一代人,那仅仅是个开始,那一年还有两首歌对中国青年文化的未来形成了一种冥冥之中的暗示——《明天会更好》和《让世界充满爱》。
接下来,一代又一代的中国青年满怀热情地用音乐回应北京、回应世界,用音乐呐喊、表达,点亮越来越多的角落。
他们照亮了整个中国。
不毛之地已高楼林立,流亡之处已灯红酒绿。
这是一个火热的年代,每一个被照亮的人,同时也是这个年代的书写者和记录者,无论多少年过去,我们都会记得这些火光的颜色,感念它曾给予的力量。
第12&13届迷笛奖颁奖礼现场
谢谢你在割裂得稀碎的年头里还愿意读完这么长的文章,谢谢你在15秒音乐片段横行的年头里还愿意听完一首完整的歌,谢谢你还在意一年做出两百多张专辑、一百多张EP和三百多首单曲的独立音乐人们,和这个以鼓励和记录为使命的奖项。
这世界没那么完美,这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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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文-
陈小北
-摄影-
李乐为、闫珉、鱼子、王磊、万贻成、PH7、日越